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可能很短暂,也可能颇漫长,练无瑕再醒来时,天际已能望见启明星的毫光。    “现在好些了?”一剑封禅问,疏冷的声音里有着不经意间的关切。练无瑕睁着眼怔怔的望着他,片刻后猛然理智回笼,迅速坐起身:“居然在打坐时睡着。”    打坐时瞌睡到睡迷糊过去,如此的低级错误她很小的时候就不会犯了,长到这么大居然还能再犯,可见近来她的修行懈怠得很了。她正想着,余光瞥见自己的头发居然不知何时散开了来,松松饶饶的披了一肩膀,忙以手拢住。指尖梳进发丝,触到了里面一串温凉的硬物,却是她自幼戴在耳边的紫琉璃法珠。练无瑕当即背过身去,将珠串编入发丝,再迅速的打理起头发。印象中练峨眉给她梳头时总喜欢把这串琉璃珠用头发盖起来,长年累月下来,她都形成了凡梳头必将此珠串编入头发的惯性思维。    “你不记得了?”身后的一剑封禅道,语气颇为诧异。练无瑕已束好长发,闻言不由不解的望了过去,正看到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疑云:“你并非睡着,而是晕了过去。”    练无瑕微微张大了眼睛。    一剑封禅将适才发生之事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练无瑕听在耳里,低头认真回忆了一会儿,却发现脑海中关于他所提之事的记忆只有一片空白。    一剑封禅说,当时的她与平时相比,俨然不似同一人。他没有必要骗她,纵使这件事听来荒谬之极,也必然是真实发生过的。可此事若果真真实存在过,为何她作为当事人偏偏毫无印象?仿佛冥冥之中存在着一只无形却蕴满力量的手,在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无声无息的擦除了许多至关重要的记忆。    茫然的望向不远处静静燃烧的火堆,她的身体克制不住的发冷。如此不露痕迹的遗忘,当真只是第一次发生吗?    “想不起来就别勉强自己。”一剑封禅的声音驱散了遍体的阴寒,察觉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的迈入偏隘之境,向来清明的道心也有些晦摇,练无瑕才勉强止住适才的念头。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飘忽不定。练无瑕克制不住的走神,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剑封禅若有所思,却怎么也抓不住脑海中游离的那一线灵感。好在远处隐隐的火光和嘈杂的人声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听声音的方向,应是从附近的村寨传来。    练无瑕疑惑的看向一剑封禅,后者计算了下日期,恍然大悟:“今天正月二十三,难怪大晚上的都不好好睡觉出来瞎折腾。”    正月二十三……应该是北域一带的燎疳节。练无瑕想了一下,方才了然。她自有记忆起便入了道门,对玉皇、老君等一干神灵生日记得门儿清,但俗世的一些节日风俗却要想上一小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并非无知,只是因为和自己的生活距离太远,难免生疏——连中秋节这样家喻户晓的节日,当初没有金战战的提醒她都能给忽略了,何况是燎疳节这生僻之地的风俗节日呢?    搞清楚这一点后,练无瑕便失了兴趣,谁知随着喧哗渐大,两人分明听出那并非节日欢聚的喧闹,而是惊恐惧怕的嘶喊,显然是出事了。练无瑕皱起眉头,招来青崖便欲过去查看,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对身后人的忽略,便又回过头来静静看向一剑封禅,眼底是些微的征询之意。    名门正派的弟子,就是麻烦的代名词!一剑封禅轻嗤一声,脚步挪动,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这本该是一个富庶而安宁的村子,家家户户悬挂着辣椒和干肉,花花绿绿的门神和年画贴得四处可见。此刻却满目皆是火光,面目惊惶的妇人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在手持棍棒农具的青壮男子的保护下躲藏。几队彪形大汉们目露凶光追着人砍杀,一剑封禅注意到那些大汉的背上绣着黄狐狸图案,是北域悍匪“沙狐”的标记。    “大过年的,随脚乱走都能碰上土狗打劫,扫兴!”他正准备向练无瑕抱怨几句,谁知一转头,身边已经空了。再转回目光,便见青崖把自己跑成了一道雪色电光,背上的练无瑕紫衣飒飒,梅枝连振,青白红三色梅花狂舞,如下了一场疾风花雨。然而这“雨”却一点也不温柔,每一朵都携着凌厉的气劲,被打到身上,大汉们只觉骨头迸出钝钝的断裂声,有说不清是麻痹还是麻木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不一时便仆倒了大半。本来躲闪的村民见状立时一拥而上,将大汉们打的打捆的捆,动作颇为有条不紊,显然是平日里训练有素。    村民们收拾完了劫匪,知道是练无瑕救了他们,整理整理仪表正准备道谢,突然间一个青脸剑客“嗖”一下凭空出现,将两个绑得粽子一般的人摔到了地上。原来一剑封禅一见下方情形,立刻判断土匪头子应该还藏在附近,略一搜寻,果然在附近山头的林子里把人绑了来,正好和他的匪子匪孙们同生共死。他难得的做了趟好事,可惜出场太过彪悍,衣着太过狂野,加上一身比土匪还要狠上九分的戾气,不仅没被感激的目光环绕,反而吓得围上来的村民哗地闪开好大一截。    一剑封禅:……我果然没有做好事的天赋!    正当某人黑气暴涨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夹着咳嗽抖抖落落的接近,人群迅速分出一条道,颤颤巍巍的扶出一名白发老人:“跑什么!这两位就是李三儿请来帮我们的江湖大侠啊!”    “原来是这样啊,奇怪,大侠都到了,李三儿人呢?”    “还用说么,那帮土匪指不定什么时候会杀过来,大侠脚程快,先赶过来救人来了呗。至于三狗子,他自己慢慢在后面跑着不就成了?”    “哦!”村民做恍然大悟状,一张张憨厚的脸上顿时摆满了笑容。练无瑕与一剑封禅闻言,哪能不明白他们是认错了人,正欲说明,老人已然上前道:“半月前那沙狐要拿病马换村里的健骡,村里人不答应,就放话一个月后要劫我们村子。这些天大家伙儿商量着怎么对付那群土匪,要不是李三儿走南闯北见识广,出主意请得两位大侠过来,全村人都活不过这个年了。请大侠受我们一拜!”    “你们认错了人。”练无瑕真气微转,村民们拜到一半就再也跪不下去了,一抬头见空中的云雾竟然聚成了奇怪的花纹,还闪着微微的光,顿时齐齐惊叹:“这是神迹啊!刚才还看到那么多梅花在空中飞!一定是活菩萨显灵了!”    一剑封禅哈哈一笑:“别写了,他们不识字。”    练无瑕:……我说不了话才靠写,你解释一句难道很难吗?    她虽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明明白白的把心里的意思传达了出来。一剑封禅故作冤枉的摊了摊手:“我一个邪人给说成救苦救难的神佛,都没生气,怎么?你一个修道人被这群睁眼瞎当成了佛门中人,就郁闷到了?”    练无瑕侧过脸,真有些不想理他。    两人被热情的村民们拥到了上座。因刚才无意中露出的那一手“神迹”,村民们投来的目光无一不是景仰并虔诚的。北域之人大多崇佛,剩下的则信奉萨满教,有识之士或曾耳闻过三教之一的道教的存在,普通人那是一丝风声都没有听说过——其实就算是他们所信仰的佛教,普通人除了一团瞎虔诚的念佛上供之外,又有多深的了解呢?是以练无瑕这一个正宗得不能再正宗的道门女修,硬是被淳朴的村民固执的贴上了活菩萨的标签,只得对着满桌食物郁闷不已。    想吃菜?满桌都是泛着油光的荤腥。事先练无瑕曾反复申明自己吃素且不希望村民们杀生,无奈她说不出来,村民们又不识字,只得寄希望于一剑封禅的转达,结果一剑封禅就给翻译成了“她不喜欢吃现宰的肉食啦!”村民们心领神会:“现宰的肉是新鲜些,不过恩人不好这口的话,大伙儿家里还存着早前备下的年货呢。天冷,全冻得成了冰,消开来不比现宰的差!”    于是……练无瑕怅然的望着桌上肥嫩的整鸡,蒸得稀烂的猪头,大块大块的冒着热气的羊肉,红白相间、五花三层的扣肉……村民们淘澄了各家的贮藏,热情的将自己认为最好吃的食物端给救命的活菩萨,全是实打实的肉食,保证一点绿菜的星子都不见。    想啃水果?北域气候寒苦,过了秋天除了梅花外其他草木一概生机断绝,豪门权贵家中贮藏丰富倒还罢了,在普通乡村想要寻出一个果子来都是在难为人,拿出自己的糕点果品吃又太拂了主人家的面子。    想喝茶?连白水都没有!村民们认为让尊贵的客人喝白开水泡树叶子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憨厚的献上了他们自家酿的村酒,不比酒肆中的酒老到,但滋味醇厚,也是别有一番风味的不是?    这爽快实诚的地方口味让练无瑕有如芒刺在背,却显然对了一剑封禅的胃口,他和练无瑕结伴同行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痛快的酒饭,当下撕了快肉往盐巴里蘸了蘸就大快朵颐起来。    一旁,练无瑕象征性的扒了两口八宝饭,再扫了眼他满面油光的吃相……    好想掀桌。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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