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正是亵渎了神明的后遗症,当然也有可能是冥冥中有个名叫“缘分”的东西有意操纵,这次乌龙而微带尴尬的相遇之后不过半天时间,两人便又在一间茶寮边不期而遇。    一剑封禅:“……”    练无瑕:“……”    “我来打酒。”一剑封禅忍受不了诡异的气氛,率先开口。    “我来买糖。”练无瑕写道。    然后两人就再不说话了。正僵持间,一剑封禅要的酒来了,练无瑕要的细绵砂糖也包好了送上。练无瑕告了辞,揣着纸包飞也似的走了。    即使是缘分,如此尴尬得让人避之不及的缘分,也一定非是恶缘不可。然而事实是,无论是善缘还是恶缘,只要是缘分,便注定要来得如佛门高僧佛剑大师的口头禅那般的不由分说,自此之后,两人总会时不时的意外相遇,即使每次遇见都是点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无视对方后便僵着脖子大路两边各走一边,但下次他们总会一脸愕然的看见彼此就在对面不远处。    真是尴尬,浓墨重彩笔走游龙的大写的尴尬。    最末一回的重逢,是在古云坑炼邪窟。一剑封禅踏着斜阳暮色而至,每一步都很不能踏出四溢的狂风,好将炼邪窟掀个人仰马翻。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事实上一剑封禅本来就是来找茬的。    一剑封禅自有记忆起便随身携着一把名为杀诫的剑,其威力、品相乃至于格调皆是上上之品,是当之无愧的神兵。可惜世间注定没有十全十美之物存在,此剑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瑕疵——随着使用日久,剑锋光华渐消,内中蕴藏的丰沛圣气也在一点一滴的流失。这退化的速度是极慢的,然而长此以往下去,迟早有一天这把昔日的神兵会沦落成一块货真价实的废铁。一剑封禅对杀诫爱若性命,自然时时忧心。    就在十年前,他听闻北域古云坑隐居着一位铸造大师,其名炼邪,擅铸剑鞘,他铸造的剑鞘不仅可以涵养剑中本源之气,更有增添剑器变化、威力之能,堪称鬼神莫测。一剑封禅当即登门拜访,以重金为酬,央请炼邪师为杀诫铸鞘。炼邪师当时一见杀诫便挪不开眼,慨然应允了这个请求。谁知剑鞘是有了,杀诫圣气流散的问题也解决了,问题是当一剑封禅再次与人定孤枝时才发觉……剑拔不出来了。    还好那次的对手实力太菜,哪怕是连着剑鞘一起抡着打,照样也把对方给揍得满地找牙。性命虽得以无忧,但当一剑封禅上门找炼邪师理论时,对方的姿态居然比他这名苦主还要强硬,满脸都挂着“老夫就是锁你的剑了你能拿老夫怎么样有本事你把它解开啊解开啊解开啊哈哈哈你就是解不开”的嘲讽。    比谁更光棍?很好,这个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    觉得我人邪没本事解开剑鞘?剑客与铸鞘师之争,单凭武力自然胜之不武,是以哪怕不用杀诫一剑封禅也能把炼邪师给揍得八面开花,也牢牢地压住了满腔怒火,决定先解开剑鞘,等他把自家爱剑解放出来……    炼邪师,你想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怒火随着回忆的一幕幕回放而愈涨愈烈,一剑砉然破空,一剑封禅身随剑至,呼啸着迫来无数障阵,剑锋所指,直刺向猝不及防回头的炼邪师的眉心。后者虽是浸淫铸造冶炼之道的大宗师,武学上的造诣却只算二流,这一剑之下,必是再无生机。    然而凡事总有意外。紧要关头,一堵固若金汤的黑墙从天而降,生生的堵在了剑锋与炼邪师之间。剑锋柔脆,纵是再不世的神兵,以剑身最精锐的一点锋芒去尝试穿刺金石砖瓦也是暴殄天物。一剑封禅爱惜杀诫,当即凝腕,于黑墙一分处稳稳收住。仔细看时,那黑墙却是一把奇阔的重剑,将有一人高,乌铁为鞘,黑漆漆的样子分外厚实。    于命悬一线之际险险保住头颅,炼邪师却一点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崩溃的大吼:“老夫再说一次,这是剑,是剑!不是门板板砖板斧!有你这么用剑的吗?你还有没有一丝剑客的觉悟!”    紧张的气氛顿时沉默了一下,继而有淡淡云雾四下涌动,轻轻凝驻出隽秀的字迹:“抱歉。”    这一幕,出奇的眼熟。    一剑封禅眉峰一皱,果不其然见鬼似的看见练无瑕悄然自后方转出,幽泠的眸底有着一丝一带的愧意,歉然的望向炼邪师。彼时情势紧急,尺素丹青挡之不及,以掌气相迎则难免动静过大伤及来者,故而她情急之下不及多想,只好随手抓了天滔剑就连剑带鞘的扔了过去。    “老夫就不应该答应给你这种半桶水铸剑鞘!”炼邪师气呼呼的道,他心底也明白练无瑕适才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他一生惟嗜为各方名兵打制剑鞘刀鞘,很多时候已到了将性命置之度外的地步,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当真把自己的命看成了烂泥,因而口中虽在不停的埋怨,眼睛却除了起初被天外飞来的剑鞘分散了一瞬间的注意力外,一直紧紧地盯向一剑封禅的动作。    一剑封禅没有再出剑的迹象,却也没有收剑的意思,而是目光锐利,一般的朝这边逼视而来。炼邪师大感棘手,用余光去观察自己侧后方的练无瑕的反应,却发觉她目光凝重,亦向着自己的方向望去。    起初,炼邪师以为他们都在看他,饶是他胆大妄为了大半辈子,身处这两位旷世人物的目光焦点,也不由微微一阵胆寒。然而没过多久他便意识到,他们其实是在望着彼此的,他只是好巧不巧不走运的挡到了中间。认识到这一事实后,炼邪师无声无息的蹭了蹭脚,往旁边挪了几分。    微妙的异动立即打破了先前沉闷的平衡,练无瑕眼底光华一闪而收:“你要伤人?”    一剑封禅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反而径直提了第二个问题:“你会用剑?”    炼邪师挠了挠脑门,十年前一剑封禅见到他时,他还生着一头经典的可怜未老头先秃的地中海式脑门,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怎么下死力保养了一番,如今原本光溜溜的头皮上竟然长了青茬也似的短短的头发。    他提出了第三个问题:“我说……你们认识?”    有些微妙并混乱的沉默之后,依旧是练无瑕率先出言:“略懂皮毛。前日得长者赠剑,闻炼邪师盛名,来此配鞘。”    一剑封禅则道:“如你所见,我就是来找茬的。当日这家伙收了我的酬金,满口答应要为我的杀诫铸鞘,结果!剑鞘有了,却锁住了杀诫整整十年!剑是剑客的肢体,是剑者的心和魂,他锁了杀诫,便等于砍掉我的一只手臂,挖掉我的心,抽了我的魂,就算杀了这家伙,也难解我心头之怒!”    虽是语气大相径庭,却都回答了彼此的问题,而又出于某种窘迫懊赧的情绪而极有默契的齐齐略过了炼邪师的疑问。    可惜有些人越活越精明讨喜,有些人则是越老牛性讨人嫌,炼邪师正在此列。别人不愿提的,一旦惹起了他的兴趣,非但不懂得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反而宁肯被喷上一身毛刺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说,你们认识?!”    两人依旧没有回答他。一剑封禅是懒得理他,练无瑕则是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她与一剑封禅算不算“认识”,她自己也糊涂着。既然弄不明白,那就只好糊里糊涂的蒙混下去。不意炼邪师一问不成又追问,这回再装作听不见未免伤人,正自左右为难,便听到一剑封禅问道:“你要这个老家伙为你的剑铸鞘了?”    练无瑕方一点头,一剑封禅立时便是一凛:“赶紧试一下,看看你的剑还拔得出来吗!”    要想从炼邪师手里讨回一把合适的剑鞘,必须要经过若干考验,要有足够打动他老人家一颗芳心的厚礼,要有足以令他老人家一见倾心的好剑,剑主还要在剑道上有令他老人家惊艳的见识……而闯过这重重关卡,当你以为迎接你的是胜利的坦途之时,最后交到你手上的剑鞘还极有可能是会卡住你的剑从此以后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拔也拔不出来的坑爹货。    被这一遭遇折磨了整整十年的一剑封禅对此心有余悸,俨然已警觉到了条件反射的程度。    他那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态度令炼邪师十分不满,头可断,血可流,但铸鞘师的职业操守不可侮辱,当即黑着脸道:“你当老夫吃饱了撑的有事没事封把兵器玩吗?除了双剑一刀,还未有一把兵器够格让老夫出手封鞘!”    作为受害者,一剑封禅会信吗?一剑封禅当然不信,炼邪师也不指望他会信了,侧着脸向练无瑕粗声道:“你的剑,一奇重而沉厚,一极轻而薄利,分开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独立个体,要想合为对剑……哼哼,就艰难得很了。老夫特意铸成这阴阳双鞘,将双剑同时收纳于一鞘之中,你要不放心,大可以试试顺不顺手。”    练无瑕闻言,轻轻松松的把那和她几乎一般高的剑鞘扳转了半圈,一端仍拄地,另一端则托于手掌之上。一剑封禅这才看清,在剑鞘的正面还有以乌银灌出萍草纹样的凸饰,一茎一叶舒展绵长,疏疏落落的缠绕着墨色的剑鞘,颇有风流涌动之态。而那萍梗的尽头嵌着一管沉翠色的玲珑剑柄,上镌二字。    “浮萍。”一剑封禅念道,如此娇柔无依的名字,用在剑上未免显得太没有刚性。而这剑藏于主剑剑鞘的银萍纹饰之中,如缠树之藤,虽照旧没有刚性,却也恰如其分的发挥出了浮萍本身柔薄轻弱的特质,只是不知此剑威力究竟如何?    即使实际威力实在是有待商榷,但浮萍剑的品相无疑真的极美。随着练无瑕拔剑出鞘,柔和的剑光由一线展露,渐次潋滟的铺开,流光飘宛之中,她自袖口露出的一截素腕肌光胜雪。    剑似虹,人明如玉。    一剑封禅有些不适的移开了眼。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