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龙宿金口玉言的压迫下,练无瑕不得不跟从穆仙凤学习梳妆打扮仪态等许多在她看来完全是自寻烦恼的事务,而事实是,她根本无法理解穆仙凤的审美——    据默言歆讲,方辞别豁然之境的穆仙凤甫一来到血龙湖就哭了出来:“主人在这寒苦之地呆了这么久,真是吃了太多苦!”接下来战斗力全开将血龙湖来来回回的捯饬了不下十遍,才勉勉强强的道,“人力物力有限,暂时就这样吧,好歹勉强能看得过去。”    而要练无瑕来看,莫说是如今的血龙湖,就是最初的血龙湖,也比萍山上的十里蒲团讲究了不下十倍。更不用说彻底改头换面过的血龙湖,青崖行走时都是飘着的,生恐一个用力不对下蹄过猛,踩碎了哪块美玉哪颗明珠,卖了她们一主一宠都赔不起。    如此精工富丽都只达到“勉强能看得过去”的标准,那得怎样才算“十分过得去”?    待到陪龙宿主仆三人搬回疏楼西风,练无瑕才恍然大悟,比起疏楼西风,那血龙湖果然充其量也就是个“勉强能看得过去”。    ……绝不能让穆姐姐知道疏楼前辈先前在野梅岗的那大半年时间是怎么过的。    练无瑕向龙宿辞行时,即使木讷如默言歆,脸上也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他与穆仙凤跟随龙宿多年,很少见过有哪位后辈能如练无瑕这般得主人青眼;而观练无瑕行止,对主人也是颇为依恋的,是以她蓦然辞行,又是以这般风轻云淡的神情,让两人都有些会意不过来。    穆仙凤有些失落:“怎么不再多住几日再走?我还想再向练小妹讨教几招呢。”作为一名武林中人,穆仙凤或许并不出众,但作为一名侍女,穆仙凤的专业水准之高杆,放眼苦境绝对是独孤求败的水准。好容易碰上一个相似属性的从五百一十岁起便将一山老小都照顾得滴水不漏的练无瑕,还未能好生结交几年便要分离,心中难免浮出几分放眼四海无知音的失落——至于所谓要讨教的“招”数究竟指的是什么,自然只有相同属性的对方心照不宣了。    练无瑕写道:“近来修行似有突破,需寻一远避红尘处闭关参悟。”鎏法天宫一战里,她阴差阳错的挥出了一道剑气,至此在剑道上便隐约有所感悟,先前因为挂心龙宿而无法静心,如今心一定,那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便益发鲜明的浮了出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寻一处清净的所在闭关印证。疏楼西风虽地处幽境,但毕竟与尘世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并不适于闭关,是以离开乃是势在必行之举。    况且……    再不离开,哪天要是露馅了,知道自家金尊玉贵的主人居然曾经被她这样那样那般这般的虐待,穆姐姐不崩溃才怪!    毕竟相处数年,龙宿也将练无瑕的性子摸出个八九不离十,是以略略含笑,直到看得练无瑕心虚的侧开了脸,方才开恩似的一挥袖:“想走便走,不过,逢年过节莫要忘记通个消息。”    练无瑕当即离开。穆仙凤怅然的站在大门外望着她飞也似的远去,回去向龙宿道:“练小妹走得也真急,跟逃命似的,连头也不回一下,真是无情。”    龙宿拨弦的手指微微一顿。觉得该来就来,觉得该离开便离开,绝无半点拖泥带水,与其说是冷情,倒不如说是柔婉表象下的果决。不过这份果决背后的真相……凤儿的直觉真是奇准,练无瑕走得这么慌忙,可不就是急着逃命吗?至于她急着逃命的原因……    略略回忆了下当年在野梅岗上化身紫龙的“美好”生活,龙宿打了个激灵。    真相,还是让它永远沉埋吧。    疏楼西风日丽风轻,鎏法天宫却是深埋在一派惴惴不安的愁云之中。    日前佛子下令要办一场吉祥法会,全鎏法天宫的人都在为此做着准备,翔达神官四处巡查,却连连检查出了好几处防务漏洞,当即将负责防务工作的金妍华妃传来训话,一气指出了她的所有错误:“还不去调整防务!”    金妍华妃有一声没一声的应着,那心不在焉的样子,分明就是没听进去。翔达神官面色一紧,斥责的话还没出口,忽然自己先泄了气:“金妍华妃,事态还未发展到最后,任何的变数都有可能发生。稍一风吹草动便心浮气乱,怎能担当天宫重任?”    金妍华妃精神一震:“神官的意思是,其实事情并不像我想得那么糟糕?”    “那是自然。”翔达神官笑道,目送着金妍华妃精神抖擞的离开,那丝笑容渐渐酝酿成了苦意。    怎会不糟糕呢?双佛并现,真是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邪兵卫解封一役中,各路势力将阎浮提洞淌了个遍,好在来得快撤得更快,鎏法天宫一方只折了沙呵七相一人,毁了一处阎浮提洞,比起邪兵卫之祸的永远消弭,这点代价倒也不算重。至于剑子仙迹预言的祸患,天宫僧众起先还提着一颗心防备着,数月下来国泰民安,便觉劫难应当已过,渐渐放松了警惕。    然而比起上下僧众的盲目乐观,小活佛却鲜有开怀的神情。    当那场天翻地覆的灾难降临时,姜媻陪着小活佛登上天藏山的峰顶。高原的风吹着她深青的衣摆飞舞如苍鹰之翼,她望见上方的穹庐深邃无尽,下方的大地动荡出丑陋的疤痕。明明听不见任何声音,却能感应到风中传来的无数哭号之声,那是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生民的恸哭。    姜媻约莫记得,当年玄空岛初临中原时也曾引来一场剧烈的地震,但彼时她没有听到任何哭声。心境不同,所见果然亦不同。    她盘膝坐下,和小活佛一起诵起了超度亡魂的经文。小活佛身上的佛气宏大如梵海,庄严似无边极乐净土,远方的另一股佛气则精深浑厚,隐含着百折不回的嶙峋清苦。两股不相上下的佛气遥相呼应着,相似又相异的力量重复着交融、排斥的过程,简单的过程却蕴藏着极致的力量,整个天地都在这力量的交证之中扭曲、颤抖。    “那是什么!”姜媻愕然。    小活佛秀美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似是悲悯,又似是期待:“鎏法天宫上代佛子,磋峨。”    双佛并现,天地异变,乃是记载于鎏法天宫古老经卷中源自初代活佛的预言,指向了鎏法天宫的毁灭。    同代之中绝不可能有两位佛子并存,是以鎏法天宫的活佛往往是一代涅槃,方有第二代降生,世世代代,从无更改——然而梵刹伽蓝却是个例外,身为悉昙多六世,他本不应降世如此之早,只因悉昙多五世磋峨佛子甫一降世便失踪,未免鎏法天宫失主,他才提前出了世。他的降临,固然解除了鎏法天宫人心涣散之祸,甚至消邪力、改天命,成就了罕有的功德善果。但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磋峨佛子不再出现,一旦磋峨现世,双佛并现所带来的天地异变,将迫使众生陷入灭顶之灾。    小活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此劫看似来势汹汹,却不难化消——只需一个决断。    “找佛剑分说商借佛牒,杀掉其中一位活佛?”姜媻目光闪烁,“这就是千罗壁众位阿闍黎彻夜商议出的解决方案?”    莫松罕叹道:“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两位佛子若能生逢其时,定能成为各自时代的大德名僧,奈何他们偏偏同时出现在同一时代……”    姜媻点了点头,对他这权益之法的高明与否根本不予置评,只是缓缓的一笑:“那么,姜媻敢问众位阿闍黎,你们打算牺牲掉的,是哪一位活佛呢?”恍若无意的言语,却如深夜大风刮过墓穴的回响,字字皆是入骨的危险阴冷。    几位阿闍黎互视一眼,面上皆有难色。能跻身千罗壁的皆是修行有成的高僧,自然不存在任何挟私狭隘的私心,以灭一佛破双佛并现之局确是他们秉着一腔正心所能想出的最有效的解决方法。然而正如姜媻指出的那样,非得要牺牲一佛的话,他们究竟要选择谁?    伽蓝佛子虽非正位的悉昙多五世,但明睿聪慧,升座以来躬行慈爱,将西佛国治理得一派祥和。他净化邪之子、消解邪兵卫,成就了不世功德。又先后收服姜媻、金妍华妃,与中原高僧佛剑分说结下善缘,一举将鎏法天宫的实力推向了建宫以来的顶峰。牺牲他,谁能舍得!    而磋峨佛子虽然失踪多年,与众僧几乎毫无交集,但他毕竟是真正的悉昙多五世。且据先行一步前往侍奉佛子的神官信中所言,磋峨佛子当初一降世便被不明阴谋者设计封印佛性,竟沦入了角斗场,多年来如野兽般与角斗士格斗,种种血腥苦痛实在难以形容。如今一心忏悔过往罪愆,故而四处传经讲法,以一颗慈悲佛心,度化有缘人无数。牺牲他,谁又舍得了?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往哪里走俱是解不开的错。    而上述并不是问题的全部。若是牺牲的是磋峨佛子倒还罢了,一旦牺牲的是伽蓝佛子,没有一位阿闍黎敢保证眼前这位改名姜媻的前叶口月人女王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来。    同是为梵刹伽蓝所感化的女子,金妍华妃本就是佛门之人,一旦归附便是全心全意的皈依。姜媻却不同,她本由邪道而来,是最易走极端的性子,对所爱之人固然掏心掏肺,对非其所爱之人却视同草芥。先前因为五仁未出世时便身负邪之子的预言,姜媻对这个孩子便抱有极大的敌意,甚至数度向佛子进言要杀之以绝后患,搞得五仁每每见到她都要赌气绕着走。几位阿闍黎有理由相信,若没有梵刹伽蓝的约束,姜媻恐怕早就杀去北域灭了磋峨佛子,哪里还能耐着性子等到他们商议解决方案出来?    虽名护佛者,实际上姜媻从未真正的踏入佛门,她是信佛护佛,而这“佛”却仅限于梵刹伽蓝本人。佛子安,她是慈眉善目的护佛者;佛子危,她是无所不用其极的修罗。    姜媻看着一众老僧踌躇难决的样子,只觉得心头久违的杀意即将喷薄而出。好在佛子派来叫她回殿的神官正好赶到,她强压下心中的烦躁赶回佛殿,远远便望见小活佛盘膝坐在金黄的缯帛之上,瞑目沉思,神情说不出的空净祥和。    “佛子。”姜媻说不清刹那间心底的感触究竟是何物,只觉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连忙驻足行礼。    小活佛睁眼:“有结果了吗?”    姜媻“嗯”了一声,面色不虞。那群老和尚商量了一天一夜就议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她真是没脸说出口。然而她不肯说,小活佛却已猜到:“他们有意上不解岩请出佛牒?”    姜媻转过身,不去看小活佛:“耕牛在年老衰朽而失去价值之后,总会沦为神位前的祭品。这样脆弱的尊重、不堪一击的敬仰,值得吗,佛子?”    隔了一会儿,她听到小活佛孩童独有的甜甜的纯澈童音,他从法座上下来,张开两条小胳膊,攀住了她的衣摆:“姜媻嬷嬷。”    “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计较得失乃是我执,自此烦恼无尽矣。”    姜媻用力侧过脸,不欲对上小活佛那双过分清澈明亮的眼睛。    “嬷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小活佛仰着头问。    姜媻没有作声。飞尘在窗外析入的一线日光中无力的沉沉浮浮着,她下意识的以视线追逐着那些细小的浮灰,目光沉默。    顶尖武者偶尔能于造化尘网中窥见那一线名为“命运”的轨迹,她隐隐有所预感,双佛并现,最后陨落的那个……恐怕并不会是磋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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