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重的吕夷简,来到城西别苑,没有再与家人同游,却与师爷在书房里推敲起晨间这桩买卖。

对照着手珠,吕夷简持笔写完译文,将这最后一页递给身旁的穆师爷。

穆师爷手中已有三四页写满字迹的纸张。

他坐到离吕夷简书案最近的一张便椅上:“相爷,毫无疑问,这是一份名册。”他捊起半白的胡须认真的思索着,“但是,看这些名字——”他停顿一下,看向吕夷简。

吕夷简点点头。

穆师爷见吕相也有所觉察,并不认为他的评论带有鄙夷之心,他便继续说道:“这些名字有些粗俗,似平常百姓之名;而且,皆为男子。”

吕夷简又点点头。

穆师爷继续说道:“人数如此之多,难道是难民?或是兵卒?”

吕夷简思量着,名册,如此递送给当朝首相的一份名册。

“无论是民众还是兵卒,如此隐晦的上呈方式,一定是正规途径无法解决之事。”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缓动几步,思索着是否有遗漏的情形。停在窗前,他回身看向穆师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与我有关,以此相要胁。”

穆师爷诚挚地言道:“相爷行事,一向大公无私;而吕府上下管束谨严,从无欺仗之事,何况作奸犯科之大罪。相爷不必有此内省,毫无这种可能。”

吕夷简点点头,踱回书案旁,看着那几张纸:“看来,最大的可能,这是份诉控冤情的名册。”

穆师爷认同道:“想必如此。”

吕夷简整整衣袖,吩咐道:“我们一起梳理一下送手珠之人透露的信息。”

“是,”穆师爷就着吕相的书案摊平纸张。在第一张纸上写下“名册”二字,又用小字写下“诉控冤情”。

吕夷简叙述起前情:“首先,他用‘吕恨无’三个字引起我的注意。”

穆师爷换上第二张纸,持笔写下“吕恨无”三个字,但心中存疑:“相爷,这三个字有何奇异——让一个小小年纪的书生竟能一开始便布策成功?”

“这是我一定会驻足的原因。”吕夷简有些感慨地回答道,“仅仅三个字,却跨越了二十年,道出的内情之丰富,只有我与范仲淹两位当事者,才能完全明了其深喻的含义。”

穆师爷持笔聆听。

吕夷简梳理着个中曲直:“二十多年前,我在西溪任盐仓监事。为打发闲暇时日,围栏种了一株牡丹,没想到竟然花开百朵,一时成为海滨盛事。看着非比寻常却根植于荒僻之地的珍奇物,我一时感慨,写下一首《咏牡丹》——”

穆师爷熟悉这首诗,随着吕相爷的诵读,已在纸上用小字写下了诗文。

“异香浓艳压群葩,何事栽培近海涯。

开向东风应有恨,凭谁移入王侯家?”

“相爷这首诗在文人士子中享誉盛名,没想到已经传颂了二十余载。”穆师爷一边说着,一边又用小字在诗句旁边写下“二十余载的诗文”。

他停下笔,看着纸上的墨字,情不自禁地解读道:“怀才不遇的牡丹,迎着边域吹来的冷风,应是心怀怨恨,谁能将其移置理当所在的尊贵之地呢——相爷道出了殷殷学子之心呀。”

吕夷简接着说道:“可是,仲淹说的没错。此诗成文之时,我的伯父贵为宰相、我又已入官场历练,如果我还有恨,那让天下的寒衣学子该如何心怀希冀?!”

穆师爷回忆道:“前年岁末的诗社联会上,相爷与范大人初次相识,可是那时范大人所道的戏言?”

“是。他也任过西溪监事,我们有这半乡之谊。而且,仲淹豪气浩然、耿直坦荡,我与他性情相投、一见如故。但是,他的为官议政之法我却不赞同。当时,我劝诫他要审时度势,切勿莽撞跃进;他却反而相劝于我。”

穆师爷言道:“那次联会,名流雅士济济一堂,小人流连于诗韵丹青之间,未能留意相爷与范大人的攀谈。他能为相爷说谏何事?”

“他直言,‘相爷如今,君王驾侧指点江山、掌国秉政豪才纵横,当是春风得意、恨意全无。切莫忘记忧国爱民之本心呀。’”

穆师爷微微摇着头:“范大人不了解相爷呀。他不了解您顾全大局的高瞻远瞩,他也不了解您惜才爱才的海容胸襟。”

吕夷简叹口气,将思路引回正题:“这番对谈,是我们的私下闲言。正如你所说,当时众才广坐、高谈阔论,别人未必留意我,我也未必留意他人。但是,现在看来,定是有人留意了我们的谈话。并且——”他又想了想,“没有其他可能。”

穆师爷理解着吕相的话意:“没有其他可能?相爷的意思是,如果是范大人或其家人要将名册呈于相爷,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所以,这呈册者,一定是聚会上的其他人?”

“正是。而且,此人从我们的谈话中便能揣测出个中详情,必定是一个见微知著、才思敏捷的文士。”

穆师爷迅速记下“天圣六年岁末诗社联会与会者”;“才思敏捷”。

“之后,”吕夷简继续讲述道:“我劝他,若有修国抚民之雄才,怎能无调良稳泛之大略?他回道,他不相信,忠耿直谏、不使心用腹之人,便永无出头之日。”

“如此倔强之人,难登庙堂之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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